成長背景與建築緣起
我的父親從事營造業並開設營造公司,我念的小學、國中教室幾乎都是我父親所蓋。我和哥哥、弟弟曾經在暑假被爸爸「鼓勵」去工地打工,還說要給我們 一天一千塊錢工資,這金額在小學年紀可是零用錢的天價啊!工作內容是把地下 室工地的雜物垃圾清除並運上地面,做了一整個早上,當上上下下爬了無數的樓 梯後,大家都滿身大汗氣喘吁吁。那天,中午回家吹著冷氣吃飽飯後,我們三個 小孩便打死都不願再出門!因此,我們從小就知道要好好唸書,不然在工地做粗 工是很辛苦的。記憶中,我小時候的生活就跟建築與營造息息相關。
因父親職業緣故,他也期許我們三人都能唸相關科系。所以,我哥哥從中原 大學建築系畢業,現在是位執業建築師;我則是逢甲大學建築系、成功大學建築 研究所規劃組畢業,也算是從小被父親洗腦與殷切期許的結果。
剛進逢甲建築系時,大一基本設計的題目由一群剛學成歸國、年輕有為的老 師們,提出「看電影做設計」的新構想。學生們選擇心目中理想的指導教授分組 上課,也觀賞不同電影,然後進行概念設計。我們那組的指導老師是彭志峰老師, 看的電影是「異形」。當時留學日本帥氣斯文的彭老師,與異形的噁心濕黏形象 實在是天壤之別,而我覺得自己與作品呈現也是反差很大。記得我的電影概念設 計模型很另類,在一大面鐵絲網上佈滿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管子,裡面灌滿了各種 顏料,再跟水管、電線、棉花等材料交織組合而成,非常的異次元且充滿想像空 間,跟一般傳統的建築系學風相差甚多呀!那時我租屋處的小房間裡,滿是鋸子、 鉗子、黏膠、顏料等,一點都不建築、不女生、不文青的各式工具。
建築系女生很少,因此這樣奇怪的模型在系館走廊展示後,就吸引了很多 學長好奇詢問,之那些後學長們就成為我的高手槍圖群。大二開始終於進入建 築設計的學習,幸運地每次趕圖做模型都有人幫忙。記得第一個建築設計是「我 的家」,需要畫出自家的平、立面圖,並製成 1/50 比例模型。繪圖在我從小就 常接觸,因此駕輕就熟,但模型就非得靠學長們幫忙了。不只是住家模型,還包 括花園裡的植栽、小池塘、假山瀑布造景、籃球架、車道鋪面等等,擬真紮實地 呈現家中草木場景。
大三之後就是一連串的幼稚園、辦公大樓、圖書館設計,與停車場用地的多用途規劃。畢業時的設計作品,則是高雄哈瑪星船渠開放 空間與碼頭建築設計。就這樣,我一路順遂唸 完大學,也以優異成績提前甄試考上成功大學 建築研究所。
這樣的求學之路,主軸還是建築與都市規劃。可是對於環 境、城市與鄉村,甚至是台灣這片土地,我卻沒有太多感情與想 法。我們唸書與拿到學位,或許 只是期盼在畢業後能求得一份 穩定工作,不想在大熱天揮汗做 粗工罷了!當時沒料想到的是, 大一的基本設計是看電影做設 計,竟已埋下我十多年後跨進電影圈、從事電影紀錄片製作的 種子。
從建築人變成電影製片人
研究所畢業後,很短暫地在台南一間建築師事務所上班,但三個月後就轉職到國立高雄大學,並開始承接政府公部門的專案計畫。
2003 年,執行的第一個案子是「高雄市都市景觀綱要計畫」。這個大計畫包 含了執行高雄市景觀與重要建設成果的空中攝影紀錄,因此才認識齊柏林攝影師 與德安航空公司。
我唸書時為了繪製基地圖或製作簡報、撰寫論文,也會尋找空拍照片或運用航測地形圖,同時也畫了很多 Figure-ground 圖,就像是從空中視角看基地的俯瞰圖。因此當發現有人專門從事這樣的空中攝影時,當然會很感興趣,也很期 待能與齊柏林攝影師合作。
當年我與齊柏林攝影師合作所完成的高雄市空拍照片,是天氣晴朗藍天白雲 的大高雄全景。他帶我從空中一覽壽山、旗后山、高雄港碼頭、愛河、南星(填 海)計畫等,再一路往北拍攝美術館區;以及,現在豪宅林立,但當年還都是一 片空地的「農 16 特定區」。同時,拍攝了半屏山、蓮池潭、左營高鐵站特定區、 捷運預定地等等,當然也拍攝了我的工作所在地—高雄大學特定區空拍照。我每 天居住與工作的環境,瞬間幻化成一張張全新空中視角的美麗照片。我們的拍攝 任務順利完成,也為高雄發展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影像紀錄。
2009 年 8 月 8 日,「莫拉克颱風」來襲重創了台灣南部與東部,齊大哥在 雨停後民航局核准飛行的第一時間,租了直升機飛到高雄與屏東拍攝。讓我印象 深刻的是,他的一雙鞋因在災區踩了整腳爛泥巴,所以我們約在百貨公司見面陪 他買鞋子。買了新鞋子後,他還把泥濘髒臭的舊鞋打包郵寄回台北。我心想,這 鞋子不丟還要留嗎?還要洗乾淨再穿嗎?這個人真是節省啊!
齊大哥向我述說著親眼所見的高雄屏東滿目瘡痍景象:沿海魚塭的魚全部死 掉浮在水面上、白色翻肚的魚讓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噁心的味道;以及,軍人弟兄 們辛苦協助救災的實況。他說,當飛到高屏溪出海口時,竟然出現一片新的沙洲, 他以為是他老花眼,因對台灣各地瞭若指掌的他,怎都從來不知道這裡有片沙洲? 當他再把相機鏡頭拉近一看,原來這片誤認為沙洲的場景,竟是從高山上、河川 上游所沖刷下來滿滿的漂流木(後來演講時他多半稱之為「樹木的屍體」)。當他 越往山裡頭飛,沿途看到山壁上一條條的土石流痕跡,他心想:「慘了!山裡面 一定很嚴重!」直到看到獻肚山的大規模崩蹋土方,當時他還不知道底下就是整 個被土石流掩埋的小林村。山裡滿目瘡痍的景象讓他覺得彷彿世界末日,他說當 下在飛機上不禁流下眼淚,這讓我聽得心都糾結起來。
他的形容與後來看到的風災照片大大震撼了我,這與我們幾年前拍攝高雄藍天白雲的美麗照片,對比實在太大了。這些空拍影像後來製成一批展品,並在華 山藝文特區展覽發表,也在後來 2012 年我們與台達電子文教基金會合作,在科 教館的「飛閱台灣空中影像展」中重覆撥放。更重要的,這是促成籌拍《看見台灣》最關鍵的事件與緣由!
我在高雄工作這幾年,最重要的任務是負責內政部營建署所委託的「城鄉風 貌專案管理計畫」。作為營建署重要國家政策推動的輔助團隊,因負責執行城鄉 風貌工程督導評鑑、辦理公務人員輔導培訓課程、舉辦論壇研討會等工作,其實 常常在全台各縣市到處奔走,幾年後我也開始萌生回北部工作與創業的念頭。就 在我轉職期間出國旅行之際,齊大哥打電話給我說,有個營建署專案希望我能來 幫忙。當時他們剛承接了營建署「飛閱台灣國家公園」影片案,急需一名專案經 理來控管期程、預算與擔任應對主辦機關的窗口。我心想:「雖然我熟悉營建署 行政流程,但是我完全不懂影片製作,這樣可行嗎?」
他說:「沒關係,妳只要負責企畫執行與控管就好,影片製作內容由我來,妳不用擔心。而且妳不是想要創業嗎?我們辦公室的資源可以一起共享,妳也可 以繼續承接妳所擅長的城鄉規劃案….」
聽起來這是個不錯的提議,因此在 2010 年中,我決定從高 雄北漂到台北,正式加入「台灣阿布電影公司」。從影片製作的控管 與執行,慢慢的包括人事、財務管 理、公司營運事項等,都交由我負 責。公司在一年之後轉虧為盈,而 我也被邀請加入成為股東之一, 沒想到這才是 人生 重擔的開 始!
在忙碌的日常工作中我們心底仍有個角落,一直還惦記著想要紀錄台灣的大型影片計畫,但是手上同時有三個影片案在進行,忙到根本沒時間細想。有一次 拍攝花蓮太魯閣國家公園結束,導演與攝影班還在開車回台北的路上,人在辦公 室的我就接到飛行員抱怨電話。與我們交情不錯的陳秀明教官在電話那頭說:「齊 大師要我飛進去太魯閣峽谷,妳知道太魯閣峽谷很窄嗎?風又很大,很怕有流籠 線。他一直叫我繼續飛,再飛進去一點。我問他到底要拍什麼啦?齊大師說要拍 瀑布,怕沒拍到瀑布回去曾製片會罵人...」秀明教官還說:「兩趟飛了共超 過四小時,我肚子餓到覺得血糖低,手都在發抖了...」我在電話這頭聽到他 的玩笑與抱怨,忍不住邊笑邊說:「好好好,我下次一定請您吃牛排補償您!」 於是,下班後我仍留在公司,就想看看這趟出班花蓮拍攝到的第一手影片素材, 很想看看讓秀明教官餓著肚子飛行拍攝的瀑布畫面究竟如何?結果,當時根本是 枯水期,拍攝到的太魯閣瀑布只有細細一條水流,一點也不壯闊。我忍不住地問 說,這樣也飛了四小時拍攝喔?
要知道四個小時的直升機租 金,加上台中到花蓮來回兩趟的 飛渡時間至少 10 個小時以上,就要花上台幣一百多萬預算。
那一趟拍攝花東縱谷與太魯閣國家公園總共花了快三百萬元,攝影班都還沒回到公司,我就已經收到直升機航空公司 email 寄來的時數統計請款帳單。 看到時還真是心頭一驚,不是很節省的人嗎?怎麼空拍起來會變成花錢如流水 啊!我當時因為擔心預算花得太快,且控管職責所在,忍不住臉色沉重地提出 質疑。齊大哥低頭不語,眼睛繼續盯著螢幕檢查拍攝素材。看著看著,突然間他 說:「妳看這個!」我抬頭看著牆上電視螢幕,畫面是一片翠綠色山頭,然後出 現一條白色道路,道路線條蜿蜒順暢,一路通往相鄰的另一座山頭。而那座山頭 則是一大塊白色凹洞,挖出了一塊山壁與平地所構成的空間。
我問說:「這哪裡啊,我沒有看過?」齊大哥說:「這花蓮啊,妳怎麼不知道? 妳家人不是住在花蓮嗎?這就是花蓮和平、和仁那一帶的水泥礦場啊!」我不解 並皺著眉頭問說:「這白色的路是怎樣?為什麼會長成這樣?」齊大哥手指著螢 幕畫面說:「為了把右邊這座山頭開採的水泥礦運下山,所以從左邊這座山開一 條路蜿蜒延伸到地面,於是就變成這樣了。」我記得我聽完「啊」了一聲之後, 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在高雄工作那幾年,我常常 搭乘飛機或火車到花蓮探望家人 也順便渡假。花蓮大自然的悠閒與緩慢步調,總能讓人調節工作 中過於緊張與忙碌的壓力。住在 花蓮,一早睜開眼就能看到窗外 藍天與幾朵白雲,襯著翠綠高聳 的中央山脈。我怎麼也想不到,看 不見的山那頭,竟然是這般景象。
花蓮最自然美麗、最翠綠的山,被狠狠地削掉了一個鼻頭。當下我心頭緊緊的、酸酸的,在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什麼叫做「跟台灣的土地談了一場戀愛」。 這句話我已經在齊大哥的演講中聽過無數次,但在這之前似乎從來沒有那麼深刻 的體會。而此時,我終於明白,也有了共鳴。
這是我下定決心要協助齊柏林導演籌拍《看見台灣》的重要原因,因為我終 於找到我對土地的感情,與感同身受的傷痛。
從小到大的教育養成與工作訓練教會我畫圖與撰寫報告,厚厚的報告書在審查通過後卻往往束之高閣,政策得要多年後才能見到成效。長久以來,對於我所 生長的土地卻鮮少有感覺、有感動。但是,太魯閣山上水泥礦場的一小段影片, 卻直搗我內心。
我把《看見台灣》前期,那時候名稱還是《新台灣土地故事》的企劃書再拿 出來,重新看過、重新評估,並重新改寫,開始了電影紀錄片提案與募資行動。 於是,我成為了《看見台灣》的製片人。
我開始學習關心台灣人們與土地的事
看過《看見台灣》的人都知道,影片在「國土開發與環境平衡」那段是想 提醒大家,目前台灣所開採的水泥礦不僅能滿足國內開發與建造需求,近十年 甚至有超過 30%,有一年甚至 50%以上是外銷以賺取更多金錢。
電影旁白是這樣說的:
我們把美麗的山林變成水泥一噸一噸賣給別人 我們這一代人獲得了眼前的利益最後卻把殘破的山川留給下一代
我們想提醒大家思考的是:我們這一代將留下什麼給子子孫孫?我們將留 下怎麼樣的山川國土給下一代?
在那之前當他拍攝花蓮鯨豚與勘景時,也再度空拍了太魯閣周遭水泥礦場 的現況。他心痛的在 FB 網路社群寫下「水泥開挖的面積更大了…」,他心心念 念的依然是資源開發與國土地貌的改變與維護問題。
那段時間有環保團體積極提案想爭取《礦業法》修法,但兩年多過去了, 這個法案的修法仍然沒有太大進展。本篇邀稿單位的讀者應該都是以建築、空 間專業人士居多,我依然想再次呼籲這項議題,尤其在齊柏林導演他們走了之 後,這也是我身為製片人的職責與《看見台灣》團隊的共同理念。
今年 6 月,環保團體呼籲速審《礦業法》,柯一正導演疾呼:「再不改變, 台灣就沒有希望了」。導演柯一正說:「齊柏林為了拍攝《看見台灣》,他冒著生 命危險警告我們,台灣的山林正在一寸一寸地消失。如果我們這樣仍然不改 變,仍然沒有記取教訓,那台灣就真的沒希望了。」他沉痛呼籲,《礦業法》應 盡快完成修法。
所幸,7 月就傳來最新消息,台北高等行政法院認定亞泥並未踐行「原住民 族基本法」第 21 條第 1 項所規定的「諮商同意權」,經濟部也未依職權命亞泥 補正。因此原處分顯有瑕疵,判決撤銷經濟部前年三月十四日核准亞洲水泥的新城山礦權再展延廿年乙案。
我想,齊導演聽到這個消息應該會感到很欣慰。
《看見台灣》自 2013 年 11 月 1 日上映以來,掀起的議題討論讓當時機關部會官員頻頻打電話來,一一詢問我影片中幾分幾秒的畫面到底在哪裡?但是我 們製作《看見台灣》的初衷並非是要控訴,並非是要指責,我們只是想提醒人們, 這就是我們的家園---台灣,我們都不是局外人。
很幸運地,《看見台灣》獲得第 50 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殊榮,也創下許多前所未有的紀錄,台北 101 大樓亦為我們點了 2 次祝賀跑馬燈。《看見台灣》更帶 著導演與製片全世界跑透透,我們登上國際分享台灣空拍之美。我們能自由創作, 以謙卑態度自我反省,誠實地面對每個國家在環境開發與保護上共有的議題,並 足以成為其他國家借鏡。
最令我們欣慰的是,《看見台灣》上映一年後,我們發行了「公播版」。全台灣的學校有將近 1/4 購買了公播版權 DVD,可以在校園內永久撥放給學生們 觀看,而齊柏林導演的故事也成為國小、國中教材,這是齊柏林導演對台灣的貢獻
對我而言,《看見台灣》的籌拍過程教會了我要關心、關注這片孕育我們長大的土地,與人們在土地上發生的故事。我希望我們的影片能從小學生開始,改 變傳統教育的慣性,從小建立孩子們環保觀念。關心台灣的土地,從自己開始!
作者
曾瓊瑤
《看見台灣》製片 現為「一齊飛電影有限公司」 負責人
受到齊柏林導演的 影 響開 始關心台灣這片土地,鮮少運動 與爬山的曾瓊瑤在 2018 年 3 月登上玉山主峯,她說:「親自爬 上來站在玉山上,我才能體會 當年看見台灣空拍原聲童聲合唱團的小朋友登玉山有多麼不 容易,也才能看見台灣到底有多美。
曾瓊瑤 2018 年 8 月 8 日成 立了一齊飛電影有限公司之後, 因為提案的需要竟然意外從桃園機場塔台管制員手中獲得齊 柏林導演 2015 年親筆所簽下的「一齊飛」字跡,冥冥中的祝福 讓她決定要繼續傳承理念,繼續記錄台灣人與土地的故事。